古稀文艺少年


赵以引

当武定西路的鸟鸣和车流声唤醒我时,我逆着时间的流向、越过空间的阻绝梦回童年,坐在凤凰二八大杠横杠上啃着烧饼——一般情况下我坐在后座上,但当我们父女相伴去看电影时,父亲会破例允我坐在横杠上,那样坐的姿态,让我感觉自己是被拥抱、被宠爱的孩子。

父亲身上有少年气。他十五岁就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在成长的关键时期缺乏父亲的提点,基本按照个人意愿自由生长。他高兴时会本性显露,行为举止像个定格在十五岁的少年。比如,在我十几岁爱唱歌的年纪,每唱一首,父亲便笑着央求我:“再唱一遍。”我就再唱一遍,等我唱完,他的笛子已经跑到手里。所以,一首歌我往往要唱上三遍,第三遍父女合作版,我纯属配合他炫技。父亲笛子吹得好,我唱的歌他总是听一遍就能吹出来。

他平时为了装个有威望的父亲,经常摆出严肃的样子,不过,一旦喝了点酒,便尽显少年本色。让他卧床休息,他偏要出门,我们就在门口拦截,他则千方百计寻找空隙突围。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闪转腾挪,对峙双方像是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番斗智斗勇过后,彼此都有一丝厌倦,最终总归是我们无奈放水,而他挂着一脸扬扬得意出门玩去了。

除了少年气,父亲身上还有文艺气。在知青年代,他曾经是“宣传队”的一员。父亲还会拉二胡。我长大之后买了吉他,虽然我连个三脚——不,二脚猫功夫都没学到,但我的吉他却拥有过高光时刻——父亲看到它两眼放光,像个追风少年一样背到身上,而后求我告诉他1234567怎么弹。我略带嫌弃地刚指点完毕,他就弹出了一曲《军港之夜》。

父亲不仅会拉二胡,还会做二胡,他的第一把二胡就是他亲手做的。第一次听到父亲做二胡的事,我望向了他的手。此后我经常留意那双手。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手指根根笔直,绝非纤细柔弱,而是血管微微凸起,带着岁月赐予的苍劲,简直就是一双艺术家的手。遗憾的是,那双手的功能更多体现在劳作上。它们会打谷扬场,会编织漏勺柳条筐,会砌墙支灶台,样样做得好。那时我没有听说过工匠精神,现在明白,那双手的主人若不能成为艺术家,至少也应该成为一个好的匠人。但父亲一生更多的是作为教师捏起粉笔板书。而现在,那双手主要是为老妻和孙辈烧饭,再加上喂养三只大狗。前不久,他跟我吐槽:“金毛太能吃了,比你妈和我加一起吃得都多……”

尽管没能把自己托举到最高,父亲也从不怨怪天地命运。他接受生活的安排。他会为家人洗手做汤羹,还很会带娃,孩子一生病,他就掉眼泪。但他也杀伐果断。我十一岁考上当地衡水中学,由于想家,无心向学,数学英语都不及格,他果断给我转到他在的学校,并叮嘱同事多多提问我。于是在我们老校长的语文课上,我创下了一堂课站七次回答问题的纪录。英语也不敢怠慢,竟然成为调研听课时的领读人。下课后,父亲就不再给我定规矩。我会爬到篮球架最上面的一个横杠上,在夕阳西下的操场登高望远,父亲远远走过,脸上甚至挂着一丝笑意。就在去年,他还旧事重提,说老校长问我“爬那么高,能考上学吗”,我高高在上回答“能”。我并不记得这个细节,听后只感觉是父亲对我有滤镜。

五十岁之后,大约是生活的磋磨,父亲的那些少年气、文艺气甚至儿女情淡了,部分转移到了孙辈和狗身上,但暗藏于他身上的文艺气到底还是找到了出口。退休后,他竟然做了当地负责红白喜事的大总管,这使得父亲身上凭空多了一股江湖气。这个大总管一干干了十余年。我有一次开玩笑地问他:“你起早贪黑,收不收钱啊?”他嘿嘿一笑:“收什么钱呀,都是乡里乡亲,那怎么好意思!”

父亲长着一副沙嗓,年轻时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唱戏,沙哑但能以假音拔高的戏腔自带沧桑的岁月之感。一想到他那副沙嗓从唱戏跨越到熙熙攘攘人流中cue流程,我总会哑然失笑。但一转念,便觉父亲走到这一步既偶然又必然。只是,当年他亮起沙嗓唱戏的时候,身高一米八,玉树临风,白衣飘飘;如今主持婚丧嫁娶时,缩成了一米七,变成一个好像从不知名的神山里走出的弯腰驼背的神秘人。最近一次通话,我劝他别干了,他喜滋滋地说:“我已经物色好接班人啦!我带他一段时间,等他熟练后,我就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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