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头的茶淘饭


邵嘉敏

热辣辣的日头把水泥路晒得蒸腾起烟雾。中午时分踏进家门,打开冷藏室,一眼望见那碗隔夜冷饭,静置在玻璃隔板上,粒粒分明地保持着昨日的形状。取碗,注入沸水,白汽腾起。就着酱瓜扒拉入口的刹那,一股熟悉的清爽顺着喉头滑落,恍然间仿佛穿越了数十载光阴。

在上海郊区,如我这般的六七十岁老人,谁的记忆里没有一碗茶淘饭的影子?说是茶,未必真用茶叶。或是大麦炒至焦黄冲泡的消暑茶,或是晾凉的白开水,甚或是直接从灶头汤罐里舀出来的温水——那个年代,哪顾得上许多讲究。为何偏爱这一口?绝非为了滋味。究其根源,大抵逃不过一个“穷”字,一个“忙”字。

七月中至八月中,是粮棉产区最煎熬的时节。早稻要抢收,晚稻要抢种,棉花要抢管,“三抢”压得人喘不过气。天蒙蒙亮就出工,星星爬满天才收工,真正是“从鸟叫做到鬼叫”,哪还有力气生火做饭?清晨熬的一锅粥饭,便是全家人一天的口粮。三伏天里,滚烫米粥难以下咽,茶淘饭便成了最实惠的选择。冷饭遇热水,温度恰到好处,米粒保持着欲吞需嚼的韧劲。无需繁复配菜——自家面酱腌的酱瓜最是相宜,刚摘的黄瓜随手用盐暴腌也能凑合。若是得闲腌些瓜瓣干、晒些胡萝卜干,便算得上干湿丰富。偶尔奢侈换换口味时,去村口“小三店”买几分钱的乳腐,红方白方都成,或者弄个角把钱的萧山萝卜干、紫大头菜、什锦菜等。若得一只流油的咸鸭蛋,简直口舌喷香。

若论滋味,茶淘饭自有其妙处。温水浸润的米粒若即若离,“嚯碌碌”顺着食道滑入胃袋,不烫不冰正相宜,既安抚了躁动的肠胃,又滋润了冒烟的喉咙。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润爽滑,是无法替代的妥帖。

那时节谁家有冰箱?清晨煮好的饭粥都装在竹篮里,悬在灶间梁下通风处。遇上闷湿天气,难免泛起微酸。农人却也顾不得许多,用水涮去白沫照吃不误——馊味混着酱菜的咸香,竟也成了记忆里特殊的滋味符号。后来见识过象拔蚌龙虾泡饭,也尝过粤式生滚鱼粥。这些装在精致器皿里的美食,与当年的茶淘饭有着云泥之别。但在诸多华丽变奏中,反而最怀念那碗质朴的茶淘饭——就像听惯了交响乐的人,某天突然被乡野小调击中心房。城里人管这叫泡饭,我们乡间却固执地称作“茶淘饭”,上个镬加把火的叫“饭爨粥”。同一吃食,两种叫法,中间隔着城与乡的距离。

如今的这碗茶淘饭,让我勾起了当年的滋味,重温那个汗流浃背的午后,那个捧着粗瓷大碗坐在门槛上,听着知了嘶鸣,盘算着下午还要种多少行秧、挑多少担稻的农人心境。那些就着酱瓜囫囵下咽的日子,早已化作生命里最耐嚼的滋味。


评论列表 0

暂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