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墨·惜字·仿苔


俞可

上月,参加了《我常常会想起一些人:爱夜光杯 爱上海·2024》新书发布会暨读者作者编者见面会。大家有一个共识:“‘夜光杯’的文章,还是捧着报纸看最有味道。”

怎样的味道?

是油墨的味道。

当荧屏的蓝光成为文字的底色,碎片化的数字点集便让鲜活的文字沦为僵死的字符;当湿漉漉的目光抚过墨喷喷的纸页,文字恰似被唤醒的音符,跃跃欲飞,最终在读者灵魂的黑胶唱片上刻录曲曲旋律。指尖翻动纸页,墨香即染指,夹页必残存指腹的温度及体味的缱绻。目光的洒落和手指的摩挲,留下的就是一份旧报,人间独此一份,堪作另类“孤本”。

对纸质读物的执念可对冲甚而屏蔽街市的喧嚣。即便一份“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晚报,把市井的烟火气凝结为铅字的油墨味,只要现于街角、车站、集市、乡间,便足以让行色匆匆的心灵获得片刻平复。英国萨塞克斯大学心智实验室证实,仅需阅读6分钟,可降低68%压力,实效远胜于赏曲品茗。“大隐隐于市”的报摊书亭,墨香流溢,田间市廛便拥有苏醒的理由。

是文字的味道。

遗存的惜字亭、惜字塔、惜字宫遍布华夏大地,矗于村头隘口寺内,仓颉、文昌、孔圣诸神位供奉于塔龛。敬惜的既是尊为“圣迹”的字纸,更有文字。焚烧是充溢仪式感的恭送。字烟袅袅,纸灰翩翩,阡陌田园便饱蘸文韵,肃然起敬。文字尊严使然。文教鼎盛之际,某邑竟村村建有惜字炉。祀祷文字的离情别绪,怎一个“惜”字了得?舍字葬字,虽为“凶礼”,却毫无悲情。矜纸惜字,敬天崇人。但一·二八事变日寇突袭商务印书馆及其东方图书馆,“涵芬楼,连同它所庋藏的所有善本珍籍,尽付劫灰”(《申报》1934年2月6日)。烈火浓烟彻夜不息,纸灰残页数日不散。“殆如猩猩血,缕缕滴滴而出,无一非呕心镂肺之所得”(郑振铎语)。此乃字厄,而非舍字葬字。

黄浦区报童小学为笔者母校。八一三事变后,租界难童陡增,时任工部局华人教育处处长兼上海国际救济会难民教育委员会主任的陈鹤琴,以“保育民族幼苗”为使命,毅然发起儿童保育会,以“养成健全之报贩、健全之国民”为育人目标,创办报童学校,设立十个教学点。哼唱聂耳作曲的《卖报歌》,报童叫卖由郭沫若创办、夏衍总编的《救亡日报》。头版赫然印有“胜不可骄,败不可馁,牺牲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条幅。一个个串街的卫国报童仿如一幅幅走巷的抗战标语。骚人墨客抑或书吏报童,其氤氲郁郁中华美学的书卷气,实乃浸润铮铮民族风骨的文字味。

是文化的味道。

以进步报纸与烟火街市为活教材,建立报童书报服务社,“小瘪三”遂由卖报的小行家而变成育人的小先生。与报摊书亭几乎同步遁逸的是村小,虽驱动机制有别,前者因信息数字化,后者因资源集约化。一座村庄,村小遭撤,文化支点便轰然塌陷。纵观当今世界,乡村学校的匿迹却大都肇于连绵战火。在孕育两河文明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屹立着一座乌鲁克古城遗址,始建于公元前5000年。苏美尔人在此创造迄今所能考证的人类最早文字——楔形文字。连年战乱,室庐圮废,学子流失。转机去年突现,中国企业援建53所示范学校,逾5万名伊拉克村童得以在烽烟中安放一张课桌。

村庄所设学校,即便生源并非村童,如百年前的春晖中学,“至少,先使闻得你钟声的地方,没有一个不识字的人”(夏丏尊《春晖的使命》)。春晖“是想感化乡村”,教化村民。新时代乡村全面振兴,学校这根独木可支。文化供给,重在可及性。“报童是文化的接线生”(陈鹤琴语)。仿若报童,报摊书亭村小,虽看似米小般的苔花,却“也学牡丹开”,甚而敢与牡丹斗艳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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