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回响


(来源:工人日报)

老屋的阶基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爪痕,是黑虎和阿黄当年总趴在那儿等母亲归来时磨出的。

母亲在世时,黑虎和阿黄是她最忠实的影子。那时母亲总爱在灶屋门口支一张小马凳,一边择着从菜园摘来的青菜,一边看着两只土狗在院子里追逐打闹。黑虎是公狗,皮毛黑得发亮,像被泼了一身浓墨;阿黄是母狗,毛色是那种暖融融的土黄,跑起来像一团滚动的阳光。母亲总说,黑虎护家,阿黄贴心。每天清晨,母亲挎着竹篓去地里干活,它们便一前一后跟着。黑虎在前头开路,遇到陌生人就警惕地低吼,阿黄则亦步亦趋跟在母亲脚边,时不时用脑袋蹭蹭她的裤腿。

那时家里条件并不算宽裕,母亲却总是先把两只狗喂了,自己才会吃饭。她从不呵斥它们抢食,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等两只狗吃得肚子滚圆,她才转身回屋开始吃饭。有次我打趣说:“娘,您对狗比对我们还上心啊。”母亲嗔怪地拍了我一下:“它们通人性呢,它们陪我的时间比你多得多!”

母亲77岁生日那天,我因工作繁忙,没有回去陪她老人家。第二天,我接到大姐哭着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突然去世。我赶回老家时,黑虎和阿黄正焦躁地在堂屋门口打转,阿黄的尾巴夹得紧紧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带孤身的父亲回到城里,招呼叔叔代为喂养两只狗。那些天,不断有乡亲们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哽咽:“你家那两只狗,天天往你妈坟上跑。”他们说,每天天刚亮,黑虎和阿黄就会跑出院子,沿着水坝走到坟地,一坐就是一整天。村里人路过时,总能听见它们对着坟头哀号,那声音不像平日里的吠叫,拖着长长的颤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听得人心头发紧。

父亲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极不适应,天天嚷着回去。等我再陪他回到老家,最先看到的是黑虎。它趴在母亲坟前的草地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黑色的皮毛失去了光泽,沾着不少泥土和草屑。我走过去叫它,它只是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哼唧声,像是在诉说无尽的委屈。我把带来的肉放在它嘴边,它闻了闻,却没有动。

那天傍晚,黑虎就那样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我拖着它瘦弱的身体,感觉像拖着一块冰。阿黄在一旁绕着我们转圈,不停地用脑袋蹭我的裤腿,发出悲伤的呜咽。我把黑虎埋在了母亲坟旁的空地上,想着这样它们或许能做个伴。

可第二天一早,阿黄就不见了。我们在村子里找了整整一天,田埂上、池塘边、小山丘,都没有它的身影。乡亲们说,早上看到它朝着母亲坟地的方向跑了,跑得很快,像是在追赶什么。

后来,村里人再也没见过阿黄。有人说它可能跑到山里迷路了,也有人说,它大概是找黑虎去了。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或许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和黑虎又团聚了,继续守护着母亲。

如今,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母亲的坟头看看。坟头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黑虎的小土堆上也长满了细密的青草。风穿过树林,在山间发出呜呜的回响,像极了当年阿黄和黑虎的哀号。我常常会带上母亲生前用过的那只铝合金大碗,装上一些食物放在坟前,仿佛这样,母亲就还在,黑虎和阿黄也还在,它们依然会围着母亲,等着她温柔的呼唤。

那只大碗早已斑驳,可我总觉得,在某个寂静的午后,还能听到两只狗争抢食物的欢叫声,还能看到母亲坐在小马凳上,笑眯眯地看着它们,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温暖得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而那梦的尽头,是母亲温柔的笑脸,是黑虎摇着尾巴的欢快,是阿黄依偎在脚边的恬静,更是我一生都回不去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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