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春
到达宜宾将近黄昏,四川叔叔的次子小平堂哥来接站。来到这座长江源头的小城,迎接我的是父亲般的安稳与慈爱,全身的细胞如沐雨露,舒展开来,这是我的籍贯地给我的最初印象。叔叔、堂哥、小玲堂姐及高辉姐夫、时凯表哥,之前都未曾谋面,但在妈妈和妹妹一路的惦念和描述中,我早已熟识了他们。他们和我就像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会被血缘的手牵到一起,回家来。
苏州和宜宾,气候相近。“七山一水二分地”的宜宾,岭谷并不高耸,哥哥姐姐们生长在这方水土,翠屏山柔和的风吹拂他们成人,成家立业。而我,缘于爸爸早年出蜀,遇见吴侬软语的妈妈,苏州的小桥流水就成了我的母亲河。入蜀两三回总共不足两个星期的我,回家来了。
1992年,阔别家乡四十年的爸爸,第一次携妻入蜀,重走从前走过的城市和路,分布四川各地的同辈及小辈们好一阵沸腾;到了宜宾,四川叔叔就请他们住自己家里。这也是爸爸最后一次回家,一年后,他过世了。十五年前,妈妈第二次入蜀省亲,妹妹陪同。听妈妈讲,看妹妹长得太像爸爸,叔叔一时愣了神,当夜无眠。
好消息是,十五年后妈妈第三次省亲的今天,1928年生人的四川叔叔正等着与我们相见。妹妹说,还想听老爷子讲我们家族的历史呢。说不了那么长篇啰,他老啰,小平堂哥轻叹。
四川叔叔端坐藤椅,脸上白净得没有一个老人斑。他突然一字一顿喊出我的妈妈的大名来,把苏州人难以发准的后鼻音咬得清晰、精准,让妈妈大吃一惊。多少年来,在与爸爸不间断的书信来往中,“20后”的四川叔叔早已习惯直呼“40后嫂嫂”的大名。问及他的皮肤为啥这么好,他还有点得意,说身体没啥毛病,每天吃蜂王浆,喝奶粉,还爱啃猪蹄。曾经编撰《宜宾县志》的他,赠给我们一册他的诗集《心声》,让我们看他的照相本,里面珍藏着二十岁的我和爸妈、妹妹的全家福。妈妈起身去里间观望,1992年爸妈来宜宾,叔叔请他们住的就是这个房间,陈设、布局一点没变;再转身,客堂的沙发还是三十余年前的沙发。
他不慌不忙地走路,加入我们小辈的午宴。席间,我凑近他的左耳,问,叔叔,能讲讲过去的事么?他垂下眼帘,良久,慢慢地,一字一顿,“从何说起?说来话长。”接着呜呜地哭起来了,“我们兄弟四人一起离开家乡,到最后只有我一人回来……”
“叔叔不哭不哭”,我紧张地替他擦涕泪。小平堂哥说,你们来了,老爷子悲喜交集呢。
很深的夜里,我和妈妈读老爷子的《心声》,断断续续出现的,是四个二十出头青年人悲壮出蜀的画面,血气方刚,“壮士一去不复归”。他的三个哥哥是大学生,是地下党员,是他的偶像,他相信并追随他们的信仰和选择。两个哥哥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另一个哥哥、我的爸爸身染肺病,得到党组织及时救治,在苏州继续奔波,终于迎来苏州解放的那一天。年仅二十三岁的亲哥被追认为“烈士”,安葬于南京雨花台。小平堂哥轻叹,从来没去雨花台祭拜,墓碑太多,找不着了。
但是,她一定去过。我的这位烈士大伯,您是否看到,曾经与您并肩作战的女友,在您的墓碑前如何抚平伤痛?正如一百年前陶然亭畔那对革命者的爱情,石评梅在高君宇的墓碑前说:“我愿替你完成这金坚玉洁的信念。”而高君宇的回答则是刻在墓碑上的那几行:“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上世纪80年代,小平堂哥出差南京,借机探望了她,相见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当年失去爱人和战友的她,为我的四川叔叔指了两条路:去延安,或回家乡。他选择了后者,回家乡教书育人。多少年来,四川叔叔一家与她保持着联系;后来,她离休了,后来,她过世了。
他替三个哥哥写下《闪电》,我读着那些诗句:“……你把半壁天空撕破 喷出满腔怒火 你的言辞太愤慨,太激烈……雷霆暴风雨随之而来 我们才有所领悟 才为你的预言讴歌 你要在瞬间将黑暗点破……”我们的和平生活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而四川叔叔,我们家族的老寿星,在巨大的磨难中修复自己,笑到了最后。有位作家说过,上天眷顾,送你礼物,包装纸是苦难。
叔叔不哭,你应该笑着,才好啊。